黃慕蘭紅色女特工的傳奇人生
1949年之前,年輕美麗的黃慕蘭以名媛的身份周旋于社交圈,暗中卻從事著革命工作。
《黃慕蘭自傳》,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 她是郭沫若長篇小說《騎士》中的女主人公金佩秋,她是《風聲》中女主角的原型,她今年106歲,她以百歲人生見證了中國的世紀之變,她曾經默默無聞。開啟《黃慕蘭自傳》,這位至今仍然健在的紅色女特工用自己的故事,給讀者帶來另一個層面的中國革命史。回望80年前,年輕的黃慕蘭在變亂時代的人生選擇,至今看過去,依然驚心動魄…… 痛恨軍閥,一生坎坷 生于清光緒年間,是父親的長女,祖父逝世時預言她的一生坎坷,不過晚年將很幸福。喜歡花木蘭事跡,參加革命改名慕蘭。 我是清光緒三十三年六月初九,即1907年7月18日在瀏陽北門外的皇家祠堂裏出生的。我是長女,父親因為是三十多歲才有女兒,所以對我寵如掌上明珠。我十一歲那年國小畢業,正逢兩派軍閥湖南混戰,湘軍趙恒惕部趕走了北軍張敬堯部,張敬堯部下的士兵非常之壞,奸淫擄掠。那天晚上緊張逃難的經歷,以及聽到人們所談的軍閥士兵魚肉百姓無惡不作的暴行,使我萌發日后要堅決反對和鏟除軍閥惡勢力的抗暴意識。 逃難后不久,在武昌徐家棚粵漢鐵路局工作的父親就派人來,接我們全家到武昌居住,只有祖父年老戀鄉,不肯同行。我因為喜歡花木蘭事跡,后來改名慕蘭。我十七歲那年祖父逝世,他把我叫到床前說:“你是我的長孫女,我最喜歡你,你是生不愿來,死不愿去(我媽媽生我時三天三夜都生不出來)。但你的一生很坎坷,不過晚年卻會很幸福。” 婚后一年,丈夫犧牲 1927年三八婦女節那天,我和宛希儼在武漢結婚。一年后,丈夫壯烈犧牲。 6月中旬我們辭去各項職務。7月中旬,中共中央決定撤回參加國民政府的共產黨員。不久我們接到陳潭秋轉達的黨組織意見,要我夫婦倆7月14日晚上乘最后一班輪船離開武漢前往江西。父母為我們保守秘密,對外說我“已經出國留學了”。 我們登船前都化了裝,希儼穿上長衫馬褂像個商人,我梳了個巴巴頭,裝扮成家庭婦女。在船上我們曾發現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似乎對我們很注意。希儼警惕性很高,對我說“下船后,不要直接去南昌,我們到廬山去玩吧。”到了九江后,南昌有人來接,我們悄悄告訴來人恐怕有壞人盯梢,要想法子甩掉他們。 我在南昌的具體工作之一,就是要與共青團江西省委保持經常的聯系。最早跟我聯系的團省委書記叫“王麻子”,名字不記得了;團省委秘書長是饒漱石;還有位同志叫曹策。我和他們約好在南昌的一個公園裏每星期見一次面,黨中央有什麼檔案要傳達或各地有什麼重要情況向中央匯報,都是見面時傳遞的。 1928年1月,希儼接到中央調令,立即到贛西南地區兼任特委書記。當時我已分娩,生下杰兒只有三天,不能隨他一起走。臨走前希儼說,萬一他有不測,就把孩子送回黃梅老家撫養,長大了好繼續革命。7個月后,饒漱石告訴我希儼在5月時率領農民武裝攻打萬安縣城時,壯烈犧牲。老年的黃慕蘭與夏衍的合影。老人一生坎坷,人生的最后時光卻得享安寧。 輕生被救,重回組織 到上海后分配在黨中央書記處工作。經周恩來同意,與賀昌結成革命伴侶,其間遭遇壓力,輕生縱身跳入黃浦江。 1928年我到上海后分配在黨中央書記處工作,中央政治局開會,我是做記錄的秘書。我從陳潭秋那裏學了一套自己創造的速記符號,我也是這樣做會議記錄,會后再整理成文字稿。我在中央機關工作時碰到了在武漢時就已認識的賀昌。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賀昌問是否可以和我結成革命伴侶,我說要向周恩來匯報。恩來聽說后很贊成,我們就在旅館裏共同生活了。 聽說我們結婚,同志們都紛紛道賀,只有饒漱石對我冷嘲熱諷,說我是攀高枝。我聽后很生氣,第二天政治局開會后我坐人力車回家,還在獨自生悶氣,竟然把小皮包落車上,包裏有一本會議記錄簿。我一路往回追,也沒追到那輛人力車,我走在黃浦江邊,覺得自己犯了這麼大錯誤鐵定要受批評,就產生輕生念頭,縱身跳入黃浦江。 我在水裏沉浮時,被水上員警局的警察發現救了上來。他們問我為何輕生,我已經頭腦清醒,明白不能吐露實情,就說因為失戀了,從南京到上海找表哥,表哥搬家沒找到,身上皮包又被偷走,身無分文。他們問我表哥姓名,我把平時聯系的一個地下交通員張國華的化名說出。第二天《申報》刊登了“妙齡女郎失戀自殺遇救”的報道。恩來理解聯想到這應該是我,就讓張國華以表哥身份將我帶回來。 領導罷工,獄中助串供 1929年被囚禁百天期間,被捕的八個人團結在獄中,互通訊息,保護革命的種子。 1929年春,經過江蘇省委安排,我到浦西區日本人開的內外棉十三廠當學徒工,后來又轉到浦東進了恒豐紗廠。我在兩個工廠都參與了散發傳單的任務,曾經因為飯籃子裏有張傳單被巡捕抓了。在法官面前我說自己根本不識字,傳單是撿來的,為了包梳子。法官很嚴厲地問我:“發動工人罷工是共產黨搞的,你聽了什麼人指使?”我抬起頭,土頭土腦,慢吞吞回答:“法官老爺,什麼黨呀?我是剛從鄉下來,什麼都不知道,這紙上寫得什麼呀?”因為我裝得很像,庭上的律師幫我辯護,我就當庭釋放了。 但是后來在恒豐紗廠我參與罷工又被抓進龍華監獄關了起來。我們同時被捕的八個人非常團結,我那時懷孕了總是嘔吐,就幫著獄中的一個我們認作“干娘”的自愿牢犯幫忙拆洗犯人的衣服。我洗之前都很認真檢查,有時會發現陣之法用鉛筆寫在草紙上的小紙條。比如:“我是七零四號,請幫我找到同時被鋪的七零五號,問他在對敵人的口供裏講了些什麼?”顯然是為了口供一致。我就會把七零四號的紙條放入七零五號的衣服中,讓他們互通訊息。 救周恩來,接關向應 上海向忠發叛變,我給潘漢年打電話,催他趕緊向組織匯報情況。 1931年1月,黨組織決定調派我擔任互濟總會的營救部長。而賀昌則瞞著我向中央申請到蘇區工作,他的申請獲批后我才知道,我堅持要與他同去,但最終還是聽勸留在了上海。1931年深秋,中央的地下交通來接送賀昌離開上海去江西蘇區。那年5月,他已經被送到郊區一處秘密接待站居住,但每周會來看我,同時也是打聽對關向應的營救進展工作。 臨行前他向我辭別時,我在樓上聽見陳志皋坐的小轎車喇叭和發動機的聲音,我叫賀昌趕緊躲到衛生間去。陳志皋是關向應的辯護律師,他家是享有盛名的世家門第。我因為機緣巧合,還被陳老太爺收做了干女兒,組織上認為認這門干親,有利于掩護我的工作,所以給我備了厚禮,到陳家正式舉行了拜見儀式。當然陳志皋和陳家上下都不知道我的共產黨身份。 后來我想到了(叛變的人)應是向忠發。那天陳志皋本來還想拉我晚上去看電影,我裝作頭痛病發作先回了家。回家后我立即給住在徐家匯一家煙紙店樓上的潘漢年打電話。我們見面后,我催他趕緊向組織匯報情況。當時負責黨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來知道情況后,叫李富春、蔡暢等轉移到都城飯店暫避。 過了幾天我再去見陳志皋,裝作不經意地問向忠發的案子如何了。打聽到抓向忠發的人給蔣介石打電報說已經抓到了共產黨的總書記,蔣介石回電“就地正法”。審訊的人發第二個電報說向忠發已經投誠,但收到第一個電報的人急于邀功,已經搶先把向忠發槍決了。我們也算松了口氣。2012年03月10日 16:28:56陳志皋示愛,為營救工作再婚
1934年為更好地開展工作與陳志皋結婚。賀昌在這一年的3月,遭遇國民黨伏擊,已犧牲。
1932年1月25日,父親不幸病逝,我回家奔喪,但因營救工作需要,組織上沒有批準我的請求。我于是到了申江醫院暫時隱蔽,而對陳志皋說回家奔喪了,以避免引起外人懷疑。“滿七”之后我才走出醫院門,得知陳老太爺病重,趕緊去陳家探望,一直服侍老太爺到他3月去世。
那時《世界與中國》雜志社的兩個人突然在發行所被鋪,因為擔心周圍和他們有來往的人有可能受牽連,組織上讓我先去杭州避一避風頭。我在杭州期間,雖然不能公開出面從事營救工作,卻始終遵照周恩來的指示,一直通過陳志皋的關系,在幕后策劃各方面的營救工作。
1933年我回到上海,志皋正式向我求愛,我因為一直惦記著賀昌能把我接到蘇區,所以沒有答應。1934年,劉伯垂和趙畹華極力想促成這門婚事,他們代表黨組織認為志皋是我們在上海營救其他同志的重要關系,如果我能和他組織成家庭,會掩護自己同時也能更好地開展工作。我雖放不下對賀昌的情意,也只好同意了這樁特殊的婚姻。1935年5月,我和志皋在上海中華學藝社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我后來才知道,賀昌在這一年的3月,遭遇國民黨伏擊,已經犧牲了。
被國民黨抓捕,杜月笙等營救
我們被秘密逮捕,后來連杜月笙、王新衡等人也親自面見戴笠,希望能放我們出來。
1942年12月2日,我生下一個男孩,那年冬天特別冷,我產后虛弱一直發高燒。志皋從醫院聘請了一位特別護士陸小姐來做家庭護理。12日那天,家裏闖進三個不速之客,他們說是警備司的人,要請我去談話。因為我在病中,無法行走,他們三個人用床上的一條鴨絨被子裹住我的身體,外面再用繩子捆好,頭上給我蓋了一塊毛巾擋風,就用竹床把我抬出門。這一抬就到了曲江火車站,我睜眼一看,志皋已經在那裏默然坐著了。
我們后來又被從衡陽起解乘火車去桂林,準備再轉乘飛機押赴重慶受審。在火車上我巧遇當年父親的同事張福生,我向他要了紙筆,寫了個條子托他寄給重慶青木關教育部李煥之,他是志皋的七妹夫。于是,我們被秘密逮捕的事終于突破封鎖傳了出去。后來連杜月笙、王新衡等人也親自面見戴笠,希望能放我們出來。
后來國民黨判志皋以“挪用公款”的罪名處以七年徒刑,我們在獄中坐牢兩年,由陳石君保釋出來。出獄后我才知道,我在曲江生的幼子,已夭折。1945年1月,重慶國民政府發出通知,著令我倆交保釋放。
保沈鈞儒赴港,促成上海起義
迎接上海解放斗爭中,曾經通過國民黨空軍學校校長做工作勸說蔣介石次子蔣緯國留在上海。
全面內戰爆發后,蔣介石下令宣布中國民主同盟為非法組織,作為民盟主要領導人之一的沈鈞儒在上海已經被軍統特務嚴密監視,組織決定讓沈老轉移到香港。我們利用遷居的聚會,邀請了百余來賓。當日沈鈞儒也出席,合影時他還對站在身邊的蔡叔厚回眸一顧,站在蔡身側的就是軍統上海站站長王新衡,好在兩人并不認識。黃昏時客人們進入大廳赴宴,我悄悄陪沈鈞儒在車庫乘車,沈老愛惜多年所留長髯不舍得剪去,于是用大圍巾圍住。外人只當我送生了急病的貴客去醫院。
我曾經通過國民黨空軍學校校長做工作勸說蔣介石次子蔣緯國留在上海,后來與蔣緯國的養母一起吃飯時,她說這樣似不妥,我就不再勉強,只表示走和平統一是光明大道。另外是通過胡偉克做上海警備司令陳大慶的工作,陳大慶是志皋的遠房堂侄。那時上海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劉昌義正考慮起義,陳大慶對他說了句堅定他起義的話:蔣介石認為他這個倒戈將領不可靠。
劉昌義的起義讓上海提前解放,并且為上海在基本沒有遭受重大破壞的情況下,完整回到人民手中做出貢獻。1949年5月27日,我們和幾百萬市民一起,迎接了上海的大解放。
【后續故事】
1950年 志皋離滬赴港,此后天各一方再未相見。
1950年12月31日下午,分別20多年的長子宛昌杰從北京來上海,終于團圓。
1953年二兒子賀平被陳賡帶到北京,請假去北京,母子相見。
1955年“肅反運動展開”,6月5日半夜被員警局員工帶走。
1960年初 轉送至秦城監獄。
1963年冬宣判為“叛徒、特務、反革命”,判處管制三年。
同年出獄,患卵巢囊腫,在長子家安頓。
1966年8月北京掀起“破四舊”造反抄家風暴。被紅衛兵強行剃頭,禁閉,睡板凳。某日被紅衛兵抽打至三根肋骨斷掉。又雙手反綁示眾。
1967年6月10日被造反派從家裏揪出,再次被送進秦城監獄。獄中患高血壓,高壓達220,請護士記錄口頭遺囑。
1975年2月大女兒允中上書鄧穎超要求尋查母親下落。鄧穎超批交中央員警部答復。同年5月,釋放。
1976年2月 送交申訴書,回上海居住。
1978年 提請第四次抗訴,到北京。
1980年4月 宣布無罪。
1982年春 進京上訪,申訴黨籍、黨齡問題。
1987年中組部承認1926年入黨,但1933年脫黨,按1951年重新入黨計。繼續為黨齡申訴。
1991年 黨齡獲得承認。
1993年 移居杭州。
1995年 撰寫自傳。
(本文據《黃慕蘭自傳》改寫)
采寫/本報記者 姜妍
【她們的回憶】
《黃慕蘭自傳》之外,過去幾年之中,還有一批經歷過世紀之變的女性發表自己的回憶錄。我們回顧這些女性不同的人生選擇,對百年中國的變化,會有更加不同的感受。
《我的一個世紀》 董竹君 著 三聯書店2008年修訂版
“我從不因被曲解而改變初衷,不因冷落而懷疑信念,亦不因年邁而放慢腳步。”董竹君在自傳的最后寫道。她出生在上海弄堂,13歲被父母買到青樓成了歌女。之后逃出和喜歡的男人結婚,追隨去了日本,自此視野全部開啟。回到四川的夫家后,無奈苦心追隨的人大男子主義,不甘受辱,便一個人帶著幾個孩子闖蕩上海。開的紡織廠毀在日軍炮火下,開了錦江飯店日子才好過起來。上海解放后,她不顧朋友反對,把辛苦經營的飯店無償捐獻給國家。“文革”卻被抓進了大牢,被釋放時已是白發老者。文字中她在傳遞一種力量,告訴女性要獨立才有尊嚴。而她呢?獨立、叛逆、悲傷、美麗……她也有恨、有失望,但是從沒有提到一個“悔”。
《巨流河》 齊邦媛 著 三聯書店2010年版
“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這是王德威在后記裏對齊邦媛這本書的評估之一。她的愉悅是求學時代的齊邦媛,即便戰火紛飛,她還是可以在南開中學裏見到張伯苓校長;她還是可以聽到朱光潛一字一句吟出雪萊、濟慈的詩歌。在講到華茲華斯的長詩時,朱光潛突然哽咽不止,快步走出教室。在武大的湖邊背起濟慈的詩歌,多麼美好多麼愉悅。但悲傷無處不在,不僅僅是炮火的考驗,不僅僅是四處漂泊,還有許多更深的個人體驗在其中,比如張大飛。張大飛穿著軍大衣從遠方緩緩走近的模樣永遠刻在了她的腦海中,他沒辦法在學校裏面背濟慈的詩,他要飛上天空去作戰,之后故去,然后多年以后,她回到南京在紀念碑上找到他的名字,一切才算塵埃落定。雖然往事中諸多無奈,多年后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卻滿懷節制,只是讓后人伴著她娓娓道來的文字,感受到時光的流淌,且卻自有清明。不管是唱著《松花江上》的東北流亡子弟、還是波濤滾滾的巨流河,都歷歷在目。
《往事》 毛彥文 著 商務印書館2012年2月版
“吳宓苦愛毛彥文,三洲人士共驚聞。離婚不畏圣賢譏,金錢名譽何足云。”大學講壇上,吳宓毫不避諱地向學生朗誦自己的情詩。毛彥文的知名當然不僅因為這段吳宓對她的苦戀。毛彥文的初戀情人是表哥朱君毅,兩個人訂婚6年后退婚,12年后,毛彥文接受66歲熊希齡的熱烈追求,嫁給她一直稱作“伯父”的前國務總理。兩年之后,抗戰爆發,熊病逝于香港。毛彥文的婚姻遭到了許多的質疑,然而在這本書裏她告訴大家,雖然只短短兩年,卻是幸福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1999年11月10日,中國第一位女留學博士毛彥文于臺北逝世,享年101歲,她的落寞與繁華,都在這本書中。